视觉中国供图
父母离婚之后,我一直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如果条件允许,爸爸几乎每周都会来看我。
爸爸早年因为大脑肿瘤做过手术,因为术后后遗症致残,病好了之后一直不能干重活。离婚后,他回老家住着他和妈妈结婚时爷爷给他盖的房子,生活也是一直靠种田和残疾补助维持。他生活很节俭,很少吃肉。但他有一手好厨艺,即使是最朴素的食材,他也能用油盐酱醋拌得很好吃。
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我从初中就开始有点讨厌他。从那时候起,我也开始下意识地拒绝爸爸来看我。
初一那年,妈妈因为工作太忙,让我寄宿学校。老家的田不景气,爸爸的二哥做水产品养殖,生意做得还不错,又承包了一些农田,用来养殖鱼苗蟹苗。苗塘缺看管人手,爸爸的二哥就请他去看管苗塘,也能给他一点工钱补贴生活。
苗塘养得好的时候,塘里也会有许多比较肥美的野鱼。这些鱼二伯让爸爸捞上来吃一点,一桶鱼时常有大有小。从此爸爸每次来看我,都会带一条很大的鱼。虽然我不爱吃鱼,但是我能猜到,那应该是一桶里最大的一条。
也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无厘头地对爸爸产生厌烦的情绪。我拒绝与他见面,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一声不吭。不开心了,我会对他大吼大叫,就像他不是我爸爸,而是世界上我最讨厌的那个人。
这样的情绪,并没有随着我青春期的结束而消失。它伴随着我从初中到高中,又跟着我一起上了大学。我开始不愿意和爸爸一起过年,回老家在路上见到他时,就像见到了陌生人。
那时的我没觉得这种情绪有多反常,只是任由它控制着我的思维和大脑。
因为大学和家在同一个地级市,记得有一次,妈妈特地周末坐车到学校来看我。她带来她亲手做的饭,给我和室友吃。晚上吃完饭后,我用电瓶车送她去汽车站。
就在我送妈妈去车站的路上,她的电话响了,是爸爸。他跟妈妈说,他在田里捉了只野鸡,问妈妈要不要把我接回去一起吃个饭。我迎着冷风一直往前骑着,她手机里传来的爸爸的声音在风中格外刺耳。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很气愤,直接冷冷地用很大的声音拒绝,并且让妈妈挂掉了电话。
后来学校清明节放假,我坐汽车回家。妈妈因为工厂工作太忙,让爸爸去车站接我,顺便让我在爸爸那待上个一天半。
我提前和爸爸说好了到站时间,但是下车后,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路上,那条路他认识,但是以前没走过,应该很快就到了。可我等了好久好久,他依然没有赶到。
在我到站两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头发凌乱地赶到了车站。那时的天色已经十分昏暗,天边的夕阳把天空晕染成重色的油墨画。那幅画,一层白,一层黄,一层红,一层蓝,一层黑。我有些生气和厌烦,一边生气,一边抱怨着他的怠慢。他不好意思地给我道歉,我气愤地数落了他一番,而他却一声不吭,等我怒气散尽,他才示意我坐上车跟他回家。
我坐在他车后,并没有很紧地贴着他。道路两旁的树木在暮色的映衬下,像电影的倒带一样放映着,而这场“电影”一放就正好两个小时。
他把我接到了他替二伯看管的鱼塘,鱼塘旁边建了4间直排的棚屋。最东边一间是他的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台电视和一个床头柜。床上的被单短小单薄,以至于不能完全遮住镂空的床架,床上用竹竿撑着一只蓝色蚊帐,蚊帐上还有几个大大小小被老鼠啃破的洞。
晚上睡觉时,爸爸看我带过来的书。书里面有小说,也有学术专著。爸爸先是拿起一本学术的,觉得枯燥,看了一会儿就不看了,拿起一本小说来看。这时我想起,小学时,爸爸也喜欢看我从学校里借回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第二天早上,爸爸带我出去吃面,他坐在餐桌边等,我无事可做,便在店里转悠。
过了一会儿,店员开始上面,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只有一碗面,她把面端到爸爸面前,顺便给他加了点汤,就走开了,没有要上第二碗的意思。
我先是有点疑惑,然后是懊恼,便很大声地质问:“我好不容易放假来你这边住,吃面你就只点一碗?”
面对着我的质问,爸爸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又帮别人端盘子,又帮别人洗碗。我便跟在他后面,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话呀,别跟个闷葫芦一样。”他面对我的质问,却是一次又一次地沉默。
没过多久,第二碗面也上来了,爸爸也坐下来跟我一起吃。我气冲冲地吃完,就催促他骑车带我回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怒气依旧没有消退,正准备给朋友发消息吐槽爸爸是多么的自私和离谱。刚打完第一条,耳边就传开了爸爸支吾的声音:
“爸爸没钱啊。刚刚的第一碗面,其实是爸爸买给你的,但你当时不在座位上,服务员就上给我了。刚第二碗面的钱,是爸爸刚刚帮人家洗碗赊的。爸爸跟他说自己身上钱不够,我先帮他洗几个碗,端几个盘子,赊一碗面,面钱下次来爸爸再给他。”
他的声音太过轻柔,以至于被风吹了几下,就在空中消散了。我愣住了,等我缓过来,把头一点一点靠近他的背,眼眶里的泪珠随着风夺眶而出。
我不敢哭得很大声,生怕他发现,而那种讨厌的情绪,也被我的眼泪慢慢腐蚀了。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固定一周与他通话两到三次。他手机卡上流量很少,平常几乎不开数据流量,我和他是亲情号码,打的最多的就是电话。有时候我们会聊很长,有时我们会聊很短。我会跟他讲我最近喜欢上的男生,也会跟他说学业上碰到的钉子。有些他听得懂,有些他听不懂,但是他依然都会耐心听着,尽可能地给我建议或者帮我缓解情绪。渐渐地,我们无话不谈。
然而,在一通电话里,爸爸突然告诉我,他最近总是腰椎酸痛。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在网上查询开颅手术后遗症,当天就请了假,买了回家的车票,医院。第二天爸爸被查出腰椎痉挛,只能手术,在腰椎里打个螺丝,需要两三万的手术费,后续拆螺丝还要再做一次手术。
那时我在学校获得的奖学金、助学金,加上平常节省下来的生活费和过年的压岁钱,身上有两万左右,我爸平常很节省,也有一些结余。我和二伯商量,决定给爸爸做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因为我要上学,术后恢复那几天,就请妈妈帮忙照看。回学校之前,我给我爸办了一张流量卡,教他怎么通过软件监测流量使用情况。他平常没事儿喜欢看剧,医院的WiFi提前下好了一整部剧,给他打发时间。
回学校之后,我尽量每天都和他通话,跟他交流他的身体状况。偶尔我们也会视频,让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
爸爸的脾气比较执拗,住院恢复期间,他和妈妈像很早之前一样,隔三差五会有些争执。可能因为心情不好,他恢复不到一个星期,就办理出院手续回家了。
他仓忙出院,我有点不太放心,便趁着周末请假回家看他。
因为手术的原因,二伯没有让他继续在苗塘工作,而是让他回老家休养。因为身体还在恢复期,他的状态不是很好。家里只有些米,我去街上买菜和肉,煮了粥、做了些下粥菜给他端到床头。他那时候腰椎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完全坐直,只能侧躺着吃我做的菜。
吃完饭,我在房间里复习期末考试的内容,而他在床上时而看看手机,时而对着天花板发呆。
房顶挂着的是一个十几瓦的节能灯,灯光有些昏暗。耳边忽然传来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宝贝啊,爸爸知道你先前是有点讨厌爸爸的,爸爸也知道你为什么讨厌爸爸。街坊邻居对爸爸的议论不少,有的说爸爸懒,有的说爸爸不愿意卖力干活。他们说的或许也是对的,我恨啊,恨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好你。或许你也应该讨厌爸爸,爸爸对不起你呀。”
空荡的房间并没有响起我的声音,几颗泪珠沿着我的脸颊啪嗒啪嗒打在书本上。
回学校之后,因为复习忙碌,我有时会想不起与他通话。因为我和他提起过要考试了,那段时间,他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临近考试的一天,我有一些焦虑,一个人站在食堂和图书馆之间的小路上发呆。我突然有点想他,拿起手机给他拨了视频。
爸爸在外婆家吃饭,脸上洋溢着笑容,衣服干净整洁,穿着白色工装汗衫、棕色长裤,还系着一条黑色腰带,上面是一环古铜色的腰带扣。我跟他随便聊了几句关于考试的事情,他让我不要焦虑,只要全力以赴,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看他满脸笑意,身体还算健康的样子,心里的石头安稳地落了地。
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考试前一天,二伯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消息,去世的原因,是冬天寒冷癫痫复发。他死在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生活的那间商铺里,那些商铺里是我满满的温馨的回忆。
周围邻居都说,他离开前身体一直不好,走路手一直扶着腰,腿也瘸瘸的,躺在床上翻身都困难,时常借助一只软乎乎的大熊翻身。那只熊是米棕色的,是他小时候买给我、陪我睡觉的。
我们遵照二伯的安排,在老家给他办了丧礼。葬礼上,妈妈和外婆也来了,外婆说:“你爸一直都不爱说话,生病难受了也不跟人说,也不请邻居帮忙,可惜啊,还这么年轻。”
客厅里还有一个陌生的、跟我同龄的男孩来哭丧。他的哭声惨烈,一直哭了很久很久。等他哭完,我平复了一下情绪,上去问他原委。他说他从小就没了父母,我爸爸离婚回老家后就一直很照顾他,每次做饭都带上他的一份,我爸就像他的第二个爸爸一样。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他又回来了,我猛扑上去抱着他嚎啕大哭。
那个拥抱里带着深深的依恋,那种嚎啕大哭里满是愧疚、欣喜和感恩。我后悔小时候不懂事,后悔还没来得及帮他拆下那颗螺丝,后悔没有陪伴他更久更久。
而过了一会儿,梦里的人又变成另一个模样,他告诉我,他是爸爸的摆渡人。爸爸托他跟我说,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很快就会回来了。爸爸还让他转告:“爸爸爱你,你是我的宝贝。”
责任编辑:曹竞毕若旭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