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新开学的那天,浓雾笼罩山峦,许孝仁的爸爸去世了。
万恶的车祸,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开学前一天,我们在电话里约好,像往年一样,第二天要一起上学。
我在离家两百米的路口等了半个小时,被雾水打湿了头发和衣服,等得有些想要发脾气,许孝仁没有出现,也没有接电话。我骑车去他家,他家里里外外都是人,两辆警车停在门口,我爸正一脸凝重地跟许妈妈说着什么,而许妈妈在哭。
看到我,我爸朝我这边走过来:“林央,你在这儿做什么?今天不是开学吗?”
我抻长脖子寻找许孝仁,湿雾还未散尽,他家屋子里有点暗,我只看到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瘦长身影,落寞地垂着脑袋,剪影像只误入人群的鸵鸟。
我想要跟他打招呼,但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似乎每个人都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我爸已经咬牙切齿快要走到我面前,我只能一边回头一边骑车离开。
很快我听说许爸爸欠了很多债,在他去世后,很多债主找上门来收钱,搬走了很多东西。
很快我又听说撞许爸爸的人是他的客户家属,他收了很多酬金,却打输了官司。那些酬金被他拿去投资,全都失败,欠下一身债。
印象中,许爸爸是个很严肃的人,经常出差。我见他的次数不多,就算是大年三十我去许孝仁家找他放烟花,他家的年夜饭桌上也只有他和他妈妈。
像他的名字一样,孝仁,若我去的时候他们在吃饭,他会说:“等我陪我妈吃完饭。”
从小到大,因为我爸是警察,而我总是把“小心让我爸爸抓走你”挂在嘴上,所以我朋友少得可怜。唯独许孝仁看穿我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留在我身边,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事事顺我的意,我做什么他都说好,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兴趣,也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厌恶,对什么事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
他看起来永远都是游离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似天边的云和雾,远远观望着世界,拥有对事情了若指掌的洞察力,仿佛有读心术,这让他的朋友也少得可怜。
过去我常常揽着他的肩膀跟他说:“阿孝,你能交到我这个好朋友,你要感谢我。”
现在我也会说这句话,但我不能揽着他的肩膀说了,他初三一年长了二十厘米,我已经够不到他了。如今我跟他说话,要仰头望他。
朋友一个就够了开学两周后,许孝仁从老家办完他爸爸的葬礼回来,出现在学校。
他所在的实验班和我所在的普三班隔着长长一条走廊。
第一节早读课结束后我去找他,他趴在书桌上睡觉。暖暖的晨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长长的睫毛上像落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呼吸轻匀,睡得很踏实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我准备离开时,他像是在梦中看到了我,慢慢睁开眼睛,伸手从抽屉里抓过一个袋子递给我:“老家特产,你爱吃的柿饼。”
我接过沉甸甸的袋子抱在怀中,终是忍不住问他:“你还好吗?”
他揉揉眼睛:“挺好的,怎么了?”
我有些支支吾吾:“你爸爸……”
他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深棕色的瞳仁里透出淡漠的光:“人类生离死别很正常,人人都会离世,难过又不能改变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听许妈妈说过,许孝仁从小到大没掉过一滴眼泪,就算是婴儿时期也没哭过一次,乖得不像话。
许妈妈甚至怀疑他有什么先天的问题,医院检查,他健健康康的,没什么毛病,就是智商太高罢了。
几年前我在旧书店看金庸老先生的《神雕侠侣》,觉得小龙女和许孝仁有些相似之处,许孝仁也像活在古墓里,无欲无求。我还曾给他取外号,叫他“古墓派传人”。
可就算他活得这么无欲无求,他的成绩还是好得一塌糊涂。
我常常看着他的满分卷子心生怨恨:“你为什么一定要考满分?”
他耸耸肩,说得云淡风轻:“没办法,我有强迫症,追求完美。”
那时候我准是跳起来揍他一顿。
如今我看着他,心里只是涌过淡淡的忧愁。
我想起以前问他:“给你写情书的那些姑娘,你一个都不喜欢吗?”
他漫不经心地说:“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她们应该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成天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只是自寻烦恼。”
“那你说说为什么跟我做朋友?”
“人还是要有朋友的,朋友一个就够了,你刚好是第一个。”
他说这话时轻轻地勾着嘴角,伸手来揉我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
不解风情的许木头在许爸爸去世半年后,许妈妈开始去另一个城市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我爸跟我妈商量后,让许孝仁每天放学后来我家吃晚饭,顺便辅导我功课。
平时许孝仁是个还不错的朋友,但在当辅导老师这件事上,他就很不够朋友了。
他教学十分严厉苛刻,数学公式记不下来,每天晚上辅导结束要跟着他绕小区夜跑,漏掉一条公式就要多跑一圈,记英文单词也一样。
月亮明晃晃的夜晚,照得大地上像笼了一层银霜,他清瘦的背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我跟在他后面一边跑一边喘气,咬牙追着他轻松的背影,只为了踩踩他的影子泄愤。
这般辛苦的收获是,升上高二时我已能考进全年级五十名,我爸没有夸我,反倒逢人就夸许孝仁,夸他教得好,原本他们已经对我不抱希望。
每天晚上吃饭,我爸我妈都拼命给许孝仁夹菜,他们望着许孝仁的眼神,好像他才是亲生儿子,而我是空气,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白吃白喝的孩子。
第二学期开学时,我爸给许孝仁出主意,让他多收几名同学来辅导,可以赚些补习费贴补他母亲,补习教室是我妈跟学校申请的,学校考虑到他家的情况,就允许了。
来补习的这些同学里大部分都是女生,她们不是来学习的,是来观赏许孝仁的。
许孝仁没有看到她们的心猿意马,却专挑我的毛病。
“林央,你瞪着别人干吗?这一段英文背熟了?”
“林央,你一个人占了太多位置,把后面的人的视线挡住了,往旁边挪一点。”
“林央,你别这么多问题,也让别人有请教的机会。”
“林央,你怎么不来补习?我没有精力再单独教你。”
那年寒假,等到补习班终于结束,许孝仁也病倒了。他急性阑尾炎住院,许妈妈在外省工作没空回来,他没人照顾,我爸派我去照顾他。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跟他说过话,我爸让我去的时候我很不情愿,但打包晚餐的时候还是多夹了几块他爱吃的可乐鸡翅。
医院,小时候发高烧我妈带我来住院,她被学校叫去外省参加研讨会,连夜的飞机飞走,就那医院,丢在漆黑的病房里。
我忘了很多事,医院的那一夜,或许是烧迷糊了,在我印象里有神出*没的各种东西,轮番轰炸我的脑袋,我哭到声音沙哑。最后许妈妈受我妈的拜托,医院照顾我,而我每天都撕心裂肺哭喊着要回家。
后来许孝仁给我取了个外号——疯狮子。
病房里,许孝仁见到我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特别不高兴,一如既往淡淡地应一声,头也不抬地躺在病床上看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顶多扫一眼我带来的饭盒说:“术后禁食,还吃不了这个,你拿回去吧,而且你也没必要过来,护士会照顾我的。”
我咬唇盯着保温盒,他不知道,我为了让食物保温,一路捧在怀里,甚至烫红了手。
而我气恼地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后面语气不冷不淡地补一句:“不用再来了。”
夜晚又起大雾,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被雾气糊了一层白茫茫。我的眼睛也被吹进了雾气,酸酸涨涨,一路认真考虑着到底要不要和许孝仁绝交。
不解风情的许木头。
祝你新年快乐直到寒假结束,我也没有主动联系许孝仁,没有主动跟他说话。
大年三十许妈妈加班,许孝仁打电话问他妈妈年夜饭吃什么。他妈妈说一人在外加班随便吃,他说什么时候都能随便吃,但年夜饭不能随便。
于是他自己学包饺子,还来请教我妈怎么做红烧肉和耦合。那是我妈的拿手菜,许妈妈来我家吃过一次,念念不忘。
许孝仁和我妈在楼下包饺子炸耦合时,我就在楼上,戴着耳机但耳机里没有声音,他们在下面说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妈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称赞:“阿孝你真是全能,我说一遍你就记住,味道做出来八九不离十,你妈有你这样的儿子太幸福了。哪像我家林央,别说煮饭做菜,洗碗次次都能摔坏碗盘。”
许孝仁语气平淡却又不失礼貌:“做饭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会做就可以了。”
我妈叹气:“我倒是希望她以后能遇到一个给她做饭的人。”
他们在楼下聊得那么愉快,楼上的我生气之余,想找个地洞深深地钻进去。
做好饭,许孝仁打包好,再坐一个小时的动车去许妈妈工作的城市,陪他妈妈吃年夜饭。
他从我家走的时候,我还是窝在楼上没下去。我妈在下面喊了我几声,我只装没听到。
其实我想追出去,追出去问他:“我们俩每年大年三十都放烟花的传统你是不是忘了?今年是不是就没有人陪我放烟花了?”
但我想他陪许妈妈吃年夜饭这件事更重要,许妈妈更需要他,所以我没有问。
我从窗口望出去,迷雾散漫,路灯艰难地散发微弱的光,许孝仁已经提着食盒消失在街角,消失在雾中。
那年的除夕夜非常冷,大雾散尽之后又下起雪来,不消两个小时,窗外银装素裹一片,烟花在天空绽放,夜色雪白得耀眼。童话世界有了,但没有主人翁。
鞭炮声、烟花声没有停歇,家家户户热热闹闹,我家却很冷清。
我爸刚吃过年夜饭,就被局里叫去外省破案。他前脚刚走,我妈后脚也走了,被同事叫去打通宵麻将,她让我自己看春晚。
我妈离开后,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电视机声音开大,在烟花爆竹声中才勉强能听见,削减了一点房子里的冷清感。电视里响起那首《难忘今宵》时,我回到房间,趴在窗台上看雪,看别人家的烟花。
“新年快乐。”我对自己小声说。
忽明忽暗的烟花下,有个身影正穿过雪地从街道那头走来。
认出是许孝仁时,我呼吸停滞了一下,瞪着他不断移动前来的身影,有烟花在心里炸开。
他走到我家楼下,裹在黑色的羽绒服里朝我招手,清风明月不及他清浅的笑容。
我来不及套上雪地靴,只穿了棉拖鞋跑下去见他,笑嘻嘻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傻:“你怎么回来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烟花棒:“你不是要放烟花吗?”
“你妈妈呢?”
“她也回来了,她说家人要一起过年。”
许孝仁给我点燃烟花棒,他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挥着烟花棒蹦蹦跳跳,站在一旁笑得一脸满足。
后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许孝仁对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没兴趣,只会在乎他在乎的人和事。
我当你的目标习惯了高考我自我感觉良好,填报志愿的时候不知死活地报了许孝仁同样的大学。
放榜之后我躲在家里哭了三天,好在第二志愿的大学愿意要我,却被调剂去了我毫无头绪的阿拉伯语,又伤心了好几天。
我问许孝仁哪些国家说阿拉伯语,他说非洲好些国家说这门语言,一个个数给我听,索马里、苏丹、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他很淡定地安慰我:“好好学,将来为非洲人民做点贡献,实现你的人生价值。”
索马里?我只知道那里盛产海盗。
唯一能安慰我的事情大概就是我的大学和许孝仁的大学在同一座城市,搭地铁七站,坐公交车只要三十多分钟的时间就能到他的学校去找他。
这个城市和我们老家的小城一样,春秋季节多雾,冬天又湿又冷。
许孝仁他们学校C大的伙食是出了名的好,C大附近也有很多好玩的文艺小店和旧书店。不像我所在的T大新校区,地处偏远,周围全是还未修建好的建筑。马路上常见到水泥车,像个吃石头的怪物,有颗巨大的橄榄型的胃在转动着消化石头,轰隆隆地开过去,灰尘扑面而来。
*训结束后我像饿死*,隔三岔五跑许孝仁他们学校去吃饭,他的饭卡要充两人份的钱。我去得多了,他寝室的同学都认得我,知道我爱喝奶茶,总请我喝。
请得最频繁的男同学姓廖,他不但请我喝奶茶,还请我吃麻辣烫、小龙虾、肥牛锅。我这人对吃的最没抵抗力,用许孝仁的话来说,我就像只小哈巴狗,谁挥挥手中的肉骨头,我就屁颠屁颠地跟过去。
许孝仁学法律,在他父亲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还是一心想成为律师。
他在他们C大的法学院很出名,不仅是模样帅气,学业还很拔尖。而最令我无语的莫过于他同时在自修阿拉伯语,而且仅用半年多的时间,他的阿拉伯语已经讲得很流利。
我扯着他问:“你干吗非得学阿拉伯语,你这不是打击我的自信心吗?”
他一边翻着词典查很生僻的单词,一边用他惯有的冷淡语气说:“这是习惯,我当你的目标习惯了,先给你定个目标,你花四年的时间学到我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他真的很欠揍。
去C大吃饭的好景不长,大一快结束时,许孝仁提前修完了法学院的课程,他们学院推荐他去美国做交换生,全部费用由学院负担。
相识十几年,我对于他在学习上天赋异禀一事已经见怪不怪,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总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但想到他要出国一年,我心里就如同落了块大石头一般,堵得慌。
我永远不会去阻挡许孝仁的前程,我只是一边为他开心,一边又为自己难过罢了。
要现在,不要以后暑假回到小城,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随着许孝仁离开的日程渐近,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本质像《绝命*师》里老白炼的那种雷汞,稍微一碰就要爆炸。
许孝仁临去美国的前一天,我垂头丧气坐在他床上看他收拾东西。他带去的衣物很少,三两下就收拾完毕,其余的都是一些书籍。我往他的行李箱里塞辣椒酱,塞肠胃药,边塞边说:“那个……廖同学说,等大二开学,你不在学校,我可以去找他,他请我吃饭。”
“嗯。”许孝仁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出来丢到行李箱里。
我默默把书摆好:“大一他请我吃麻辣烫和肥牛锅,没准到了大二他就会请我吃日本料理和海鲜大餐,可能等你回来,他就请我吃满汉全席了……”
许孝仁从书架那儿转身回来,目光在我的头顶打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冷冰冰的,带着点严肃的语气说:“林央,你想谈恋爱了是吗?”
那语气让我想起我爸在我升上高一时给我的警告:好好学习,别给我早恋。
我仰头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又继续低头帮他整理行李,心里冒出一句话来——我即将二十岁,青春正盛,喜欢吃、喜欢睡觉还喜欢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廖科请你吃饭,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不许再去。”他说。
“人家请我吃饭你也要管?”我故意嘟囔着,有些不情愿,“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我爸破起案来有家不归,吃住都在局子里。而我妈如果去外省参加研讨会的时候,我都去许孝仁家蹭饭吃。
好多回我妈做好饭让我自己吃,我都往保温饭盒里盛好饭菜,骑车去许孝仁家,让他陪我吃。吃完饭我在他家沙发上看电视睡着了,他喊醒我,之后再护送我回家。
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在他家过夜,我可以在沙发上睡到天亮,省得他要夜里陪我回去再回来,他每次都一脸“你还是不是女生”的嫌弃。
时刻流逝的每分每秒,我都觉得可惜,所以给他收拾好行李,合上行李箱,我呈“大”字躺倒在他的床上说:“今晚我就在这儿陪你过夜啦,明天直接送你去机场。”
许孝仁皱了眉头,用书敲我的脑袋,仍是一贯的嫌弃:“有点晚了,你回去吧,我已经约好车,司机明天一早会过来接我。”
“不,我就要在这里过夜。”我埋头在他的枕头上,他枕头上的气息和他身上的气息一样,带着点清清淡淡的橙味皂香。我说这话时其实心里“怦怦”跳快,那声音响彻我自己的小宇宙,很怕许孝仁会听到。
然后,我的后衣领子被他从后面提起,把我整个人从床上拎起来,一直拎到门口。
我耍赖,张牙舞爪地攀在门框上,就是不肯走。
他又气又好笑,一边扛着我往外走一边说:“快回去,以后再说。”
明天就要分别了,我不依不饶:“什么以后再说?我要现在,不要什么以后。”
许孝仁已经把我拎到他家大门口,一手轻轻松松地顶着我的脑袋,阻止我往他家里钻。
不能没有你第二天早上我去送了许孝仁,只不过是偷偷躲在他家拐角处目送。
他说得没错,我没出息地哭了,想到将有很长一段日子无法见面,肠子都绞起来。
迷雾从远山涌来,逐渐笼罩整个小城,出租车很快消失在雾气中,只剩下冷。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时日将变得漫长,度日如年。
那两年过得很漫长,时间被拆分开来,每一分一秒都看得见。百无聊赖的暑假的傍晚,我习惯骑车去许孝仁家,偶尔见到许妈妈,就跟她聊一会儿。
许妈妈说:“阿孝就是这样的,他忙起来也很少联系我。”
距离上次视频联系过去两个月,许孝任没有再主动联系我。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