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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18 20:32:00

当一个人必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时死去时,他是无法真正消失的。

????????――Maurice?Blanchot

蒋先生快要死了。我跟蒋先生什么关系都没有,但这个消息还是让我胃抽搐了几下。

网络上还没有权威的公告,小道消息则听起来像零星的讣告:蒋先生52岁,17岁出道便走红影坛,成为经典影星,经典的地位就是,现在没人关心还有没有其他名人正在死去。蒋先生是明星,他的死亡消息自然也无需遵循一些顺序规则,比如铺天盖地的悼念,谣言反转,早餐,报纸,突发传闻,财产分割,早餐,周末计划,平静震惊后放声哭泣。

我不知道其他人面对偶像即将离世时是什么反应,我刚刚吃完早餐,头脑清醒,却怎么都记不住那个媒体说的多发性疾病的名称。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跟这个名称联系起来,就好像是临时寄给他的礼物,在他起床伸懒腰的时候,放在他伸上来的手里。

能联想这些的话,就容易猜测到别的可能,比如“像蒋先生这样的人”、“他又不是没做过出格的事”等等。有网友给出的假设是,还没有权威媒体发言,谣言不攻自破,最后会被证实为个人失信出走和演艺纠纷。我打开电视,电台频道,网络直播,等待他的消息出现,但包围着我的是一团噪音,跟外面的好天气毫不相称。好像死亡就此变得很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蒋先生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在我的印象里,最糟糕的,莫过是他在一个电视剧里演已婚男人。男人做过最果断的决定,是带上三件换洗衣服离家出走。后来他站在雪地里和妻子见面,他抱歉地沉默,张口,在她带来的压力下练习吞咽,全神贯注地盯着某处的树枝。交谈过后他企图还想逃走,眼睛有点蓝蓝的。

很快,网络上开始重播这个电影,这让事件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玩笑。画面里的妻子突然开口,“你就勇敢一点吧。”似乎说出这句话就能召唤他醒来,或者让他现身。但我记得,接下来是他难得展现勇敢的时刻,他捡起被她扔到一边的锉刀,回到那个小木屋削他的小苍兰,那些做好的花,以覆盖和淡出的视觉效果占据他的房间。那个女人什么看不到,她正急于变现成一位前妻,甚至正盼着电影快点结束,于是很快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

网络上的情绪还没有到一个爆发点,气氛隐忍,古怪,我所知道的,不用那么快哭出来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想着其他事情,想他写的一本小说。小说的开篇,是讲怎么制作一只手工企鹅,有很多细节,包括反复写到一把旋转挫刀。他没有交代这把专属挫刀的来历,只提到它的螺旋纹路有处不起眼的断裂,这个迷人的缺陷,使得每一个雕塑作品充满了随机的运气。也有读者抱怨作者在此花费的笔墨多过了故事主体,而这个缺陷,甚至慢慢地影响了主人公的生活趣味。

那些激动的人纷纷相信会有一个说法,就像那把刀不会像某种凭空消失的执念,如果作者有着严谨的创作抱负。我听到那本书在书架上沙沙地响,是在第页,他决定泄愤,把刀扔进火炉,拱动着的热浪,把书页往后掀了30多页――而那个工具依然完好无损。他可以想到烦恼,想到被克扣的工资,但他没打算这么做,因为明白了她说的勇气是什么,对于读者来说,类似的应付之法,或许就是不去猜测那30页之后的生活。

我走过去拿出那本书,刚一碰到,书就从那一页以被裁开的速度坠落,一枚金属书签掉了出来,滑向地板,打出陀螺的气流,薄薄的柳叶形发挥着重量。我觉得我和他永远存在着距离,一把椅子,有时是一个故事,当我读到诸如“未曾品尝的时日,是深渊和甜美”的句子,感觉像借用了哪位外国诗人,这个诗句就算不是内心独白,也能充当一下字幕,来呈现男人在那个电影中走向融雪的湖,回忆起过往的种种场景。有影评则说,如果最后他没做出那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一种对故事出现信任危机的表情,不会与当年所有的影帝奖项失之交臂。

我坐在地板上,又往后看了几页,才发现他的用词极简,有时依靠动词的惯性来解释谨慎,微妙的瞬间,占用本该是形容词出现的位置,带来的是快了近3倍的情节,细节也被速度掩藏起来。不公平的是,只有他的那个表情被不断地定格,放大,重播,恨不得把它印在超市保质期胶带,易燃物,交通标志上等等。现在那个表情也出现在那本书的封面,并将从裁开的那一页复制下去:男人改变主意,卖掉了湖边的小屋。于是他们开始把那个表情解读为自恋。

我忘记为什么没有读完小说,以及读到一半时也产生了怀疑,作者要继续用这种琐碎的写法?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书签既标注出未读,也借机将小说分成两个不同的故事:男人拥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在距离他前妻住所不远的街道隐居。以这个情节为分界点,小说开始显得真正晦涩起来,他也发现建筑的界限,连房子,街道等概念的区分也没有那么严格,在他眼里都成了一堆边框混沌的几何。自从搬进新住所,他一直担心会做出误闯女厕,在钟表店跳舞的事,为这种恍惚背负罪名,这时候大量的名词介入,连路牌背面都闪着可疑的隐喻。我将书签放在原来的页码,下次可能还会重新阅读到这些文字,不记住情节,不轻易抵达表演者步入垂危的章节。

跟他能够虚构一切不同,我的周围都是实在的物,我需要把书放好,收拾书架,烤面包,给花换水,还有新的灰尘,新撕掉的日历,香草味的小图钉……这才是我的现实。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脆弱又安全,如果可以直接表达,比如到他的主页上留言,说我爱你,而不是纠缠于档案风格的细节。我还没回过神来,仿佛他即将不再这个世界上存在这个事实,他的消失,只是一个梦的鸠占鹊巢。

我把窗帘摘下来,光把室内原先对折的部分打开,房间变得宽敞,还没归位的杂物更加醒目,在这种无处藏身的处境中,整个人想轻快起来,想把自己裹进手里这块大布里。他一定也察觉到梦的距离发生了变化,要不为什么要出现在对街房子的窗户边,缩着肩膀,望远镜掩护在窗帘后面。

如果剧情决意从这里开始,最好就是《侦察还是生活》里的情节,侦探先生一心想要成名,不幸的是,他擅长的是捕获与事实相反的结论,然而这种事与愿违的喜感,总能引导着他找出真相。侦探先生没因此高兴起来,他知道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谁才是梦的主导者,当对手发出威胁时,就有必要分辨出这两句话的不同:

“不许随便梦见我。”

“不要擅自闯入我的梦里。”

谁也不否认侦探是愚蠢的,当他被当成纵火犯被逮到警察局问话,他不耐烦地摇着头,还顺手点了一支烟。破案之后,警察把一面镜子当做礼物送给他,日渐愚钝的侦探先生只能想到两个寓意:讽刺他将继续事与愿违,白费功夫。或者所得到的暗示,都不过是自我行动的投影。他回想着那间审讯室,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组成了唯一的光源,在力排记忆带来的疼痛之后,他确信镜子当时就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我不喜欢那个仓促的结局,侦探还没在这个谜语里回过神来,就被电视里的大湖凶杀案的新闻吸引住了,准备动身奔赴下一场战斗。但侦探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他长着一张那么平淡的脸,不算好看,也缺乏转折,随着年岁增长,眼底的雀斑也消失了,他就开始摇摆于时而年轻,时而又衰老的两极。这种没有特征的脸,助他轻易地潜入各种剧情里。他也演过不少烂片,还在一部电影里讽刺自己演过的吸血*。他对着镜头喃喃自语,说要脱离这种马戏团般的体制,突然,那张平淡的脸凝固了,舌头动弹着发出陌生的卷舌音,眼皮像被猫踩了一脚。

社交网站上也开始轮番播放这个画面,称赞他是多么值得尊敬的演员,配上一些祈福的字幕,没有比这个自白更合格的遗言了。谁都没有再提他那个经典表情,仿佛这场死亡预演,正为他赢得某种尊严。这时候又有传言说,其实他在三天前就去世了,对外隐瞒是有一个正在酝酿的巨大阴谋,但我认为什么都不会发生,没有影响重大的,意外的转折,只有洗衣机发出低低的噪音。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天气还那么好,真是非常适合走神的一天,我可以从容地完成家务,补看他最后一部电影《绝地之恋》,躺在晾干的地板上,等待他的侧影和我重叠在一起。与身体的倦怠不同,我感到脑袋不自主地吞食着过多的信息,就像一扇失去遮挡的窗,让景观纷纷涌入。当然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忘记,尽快忘掉他藏在各种情绪后面的脸,忘掉关于他的一切。这么说来,好像死亡也从来都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他在荧幕上死了那么多次,战争时期的,被同伴误杀的,殉情的,他真实的死则被无限延迟。这种感觉就像,站在未上锁的屋外拼命敲门,就算明明身上就带着钥匙。但死不是那把钥匙,它只是钥匙孔。

有没有可能是,他也不清楚会是这种结果,就像他在自传里,用死者的口吻回忆童年,回忆在街道遇到的树的种类,不同的树有着不同的年轮,长势和形状,他爬过其中的一棵,狠狠摔过了一跤,那次意外让他经历了短暂的死亡:“生活变成了猫和万花筒。”显然那段经历没有给他留下后遗症,只留下伤疤的提醒,在感到局促和虚弱时,他就会抚摸起那道伤疤。有人说,这些不过是他掩饰用刀自杀过的往事。

原来不是他已经忘记,是我在逃避这个猜想,当我知道他的手会毫无意外地,触碰其他的乳房,肚脐和嘴唇那一刻起,我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变得讨好,迟缓,感同身受,那些局促嫁接到我的身上,使我无法开口。

当然我的大费周折不会让他感兴趣,有很多女孩喜欢他,但他不会知道我从14岁开始就喜欢他,不收集明星卡,看到太长的电视镜头会转过头,也能大步流星地走过挂着海报的橱窗。在青春期折旧成秘密的过程中,也有过伤心,失望,与之决裂的时刻,然后放心地追逐新的偶像。他在事业的低谷期开始写作,我又买下他所有的书――也许书里的某个章节就透露了他自杀的痕迹,我却将之视为谎言。我也对故事出现了信任危机。

网络上的阴谋论还在发酵,有个facebook用户发现,一个叫“mora”的账号发布了动态,那是蒋先生一张没有公开过的冲洗照片,拍照日期显示是去年夏天,配图文字是:余生皆假期。那个用户推测蒋先生已经苏醒,并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发布信息。十分钟内,越来越多的新账号出现,都只发一张照片,注册信息像分身术一样,有的账号名还是一串没有规则的字母。就在粉丝们正玩着寻宝游戏的时候,它们停止了繁殖,仿佛由此产生的好奇的握力正在慢慢坍塌,预告还原为历史,还原成哀悼的情绪:他回到了还在死的状态。

科技集团Wee随即在蒋先生的个人网页上发了一个声明:他们和蒋先生合作,制造了一个叫“USUS”的智能对话空间,“数据依据由生平资料,作品,本人口述组成,产品由蒋先生本人通过了亲测。”大概意思就是,这个是他的意识克隆机器,他的记忆存储在那里。Wee又列举了一大堆专业词汇,还有深感惶恐、遗憾抱歉的官方说辞,并表示和蒋先先生签订了合作协议,USUS于5月20日,也就是今天发布。声明后面附带了一个产品指南的链接,供网友下载查看。

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日期,我猜测两种可能:他对病情的预估,他不想再做处女座。不说有多少人能接受“蒋先生=USUS”的设定,整件事怎么看都像恶作剧,或者说正是这摸不着头脑的恶作剧,在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USUS和蒋先生,是互补,竞争还是同步的存在,没人能够预料,也就是说,死变得无法决断。

我打开那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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